季羡林|季羡林《永久的悔》( 二 )


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 , 我年龄太小 , 说不清楚 。 反正吃得极坏 , 这个我是懂得的 。 按照当时的标准 , 吃“白的”(指麦子面)最高 , 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 , 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 , 颜色是红的 , 像猪肝一样 。 “白的”与我们家无缘 。 “黄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 。 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 。 这“红的”又苦又涩 , 真是难以下咽 。 但不吃又害饿 , 我真有点儿谈“红”色变了 。
季羡林|季羡林《永久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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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 。 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 , 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 。 他们这一支是有钱有地的 。 虽然举人死了 , 但家境依然很好 。 我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 。 她的亲孙子早亡 , 所以把全部的钟爱都倾注到我身上来 。 她是整个官庄能够吃“白的”的仅有的几个人中之一 。 她不但自己吃 , 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 。 我每天早晨一睁眼 , 立即跳下炕来向村里跑 , 我们家住在村外 。 我跑到大奶奶跟前 , 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 , 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 , 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馍馍 , 递给我 , 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
此外 , 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白的” , 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 。 一到夏天麦收季节 , 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麦子可收 。 对门住的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够呛——就带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 。 所谓“拾麦子”就是别家的长工割过麦子 , 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点麦穗 , 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 , 我们这些穷人就来“拾” 。
因为剩下的绝不会多 , 我们拾上半天 , 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我们来说 , 这已经是如获至宝了 。 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 , 以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 , 拾上一个夏天 , 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 。 这些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的 。 为了对我加以奖励 , 麦季过后 , 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 , 蒸成馍馍 , 或贴成白面饼子 , 让我解解馋 。 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
记得有一年 , 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超常” 。 到了中秋节——农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 , 给我掰了一块 , 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边 , 大吃起来 。 在当时 , 对我来说 , 月饼可真是神奇的好东西 , 龙肝凤髓也难以比得上的 , 我难得吃上一次 。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 , 母亲是否也在吃 。 现在回想起来 , 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 。 不但是月饼 , 连其他“白的” , 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 , 都留给我吃了 。 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 。 到了俭年 , 连这个也吃不上 , 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
至于肉类 , 吃的回忆似乎是一片空白 。 我姥娘家隔壁是一家卖煮牛肉的作坊 。 给农民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 , 到了老年 , 耕不动了 , 几个农民便以极其低的价钱买来 , 用极其野蛮的办法杀死 , 把肉煮烂 , 然后卖掉 。 老牛肉难煮 , 实在没有办法 , 农民就在肉锅里小便一通 , 这样肉就好烂了 。 农民心肠好 , 有了这种情况 , 就昭告四邻:“今天的肉你们别买!”姥娘家穷 , 虽然极其疼爱我这个外孙 , 也只能用土罐子 , 花几个制钱 , 装一罐子牛肉汤 , 聊胜于无 。 记得有一次 , 罐子里多了一块牛肚子 , 这就成了我的专利 。 我舍不得一气吃掉 , 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 , 一块一块地割着吃 , 慢慢地吃 。 这一块牛肚真可以同月饼媲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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