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季羡林《永久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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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 , 国际著名东方学大师、国学家、史学家 , 北京大学终身教授 。
外出为“游” , 故乡为“家”,故乡是免受外界威胁的田园般的避难所 , 是在异地漂泊数年后的回归地 。 中国人心中对家乡和家人的情怀是永恒的、难以磨灭的 。 耄耋之年 , 回想起家乡与童年 , 总是有许多难以释怀之感 。
季羡林|季羡林《永久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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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 。 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 , 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 , 曲曲折折 , 坎坎坷坷 , 既走过阳关大道 , 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 , 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 喜悦与忧伤并驾 , 失望与希望齐飞 , 我的经历可谓多矣 。 要讲后悔之事 , 那是俯拾即是 。 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 , 也就是永久的悔 , 那也是唾手可得 , 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 , 离开母亲 。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 。 我祖父母早亡 , 留下了我父亲等三个兄弟 , 孤苦伶仃 , 无依无靠 。 最小的一叔送了人 。 我父亲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 , 只好到别人家的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 。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 。 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井离乡 , 盲流到济南去谋生 。 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 。 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 , 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 , 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 。
于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 , 说是农民 , 但又无田可耕 。 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 , 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 , 父亲赖以生活 。 不知怎么一来 , 竟然寻上了媳妇 , 她就是我的母亲 。 母亲的娘家姓赵 , 门当户对 , 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 , 否则也绝不会结亲 。 她家里饭都吃不上 , 哪里有钱、有闲上学 。 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 , 活了一辈子 , 连个名字都没有 。 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 , 离我们庄五里路 。 这个五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
我 , 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 , 就有这样一位母亲 。
后来我听说 , 我们家确实也“阔”过一阵 。 大概在清末民初 , 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的五角钱 , 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 , 中了奖 。 兄弟俩商量 , 要“富贵而归故乡” , 回家扬一下眉 , 吐一下气 。 于是把钱运回家 , 九叔仍然留在城里 , 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 。 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 , 买了砖瓦 , 盖了房子 。 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 , 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 。 一时兴会淋漓 , 真正扬眉吐气了 。 可惜好景不长 , 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 , 仿佛宋江一样 , 豁达大度 , 招待四方朋友 。 一转瞬间 , 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 , 卖瓦 。 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 。 全家又回归到原来的情况 。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 , 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
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 。 可惜 , 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 , 我只有几岁 , 告诉我 , 我也不懂 。 所以 , 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 , 又陡然下降 , 只像是昙花一现 , 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 。 这个谜恐怕要成为永恒的谜了 。
不管怎样 , 我们家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穷困的情况 。 后来听人说 , 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 。 这半亩多地是怎么来的 , 我也不清楚 。 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 。 城里的九叔当然还会给点儿接济 , 然而像中湖北水灾奖那样的事儿 , 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 , 九叔没有多少钱接济他的哥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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