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三 )


他所标明的“儒家文化” , 绝不是一些陈旧的教条所能代表的 。 他的领会要深刻得多 , 植根于集体潜意识的基层和个人的经验记忆 , 而弥漫到生活的各方面 。 他和他的父亲的关系没有所谓“反叛”或者“代沟” 。 他的父亲是数学家 , 他自己是物理学家、数学家 。 他沿着父亲的道路走去 , 走得更远些 。 两代人的关系是接棒的长途跑 。 他和母亲则有一种生命的默契 。 他说:“我与母亲的关系是单纯的 , 没有复杂的成分 , 因为我知道她是怎么想法的 , 她也知道我是怎么想法的 。 ”
1972 年 , 我第一次返国探亲 , 过上海 , 振宁也恰好在那里 。 振宁的父亲患严重糖尿病 , 住在华东医院 。 我到病床边 , 他拉着我的手 , 长久地说了许多话 , 当然是勤勉的话 , 说得很恳切 , 但是我当时觉得 , 太属理智的训导 。 后来我在杨家吃饭 , 振宁的母亲也和我说了不少话 , 是一些生活的点滴 , 不时插入一句:“不能说 , 不能说 。 ”(“说”读如“所”)带有浓重的合肥口音 。 她的话给我的印象很深 。 母亲浸在现实生活之中 , 或者可以说生存在寒暖饥饱的层面上 , 她的话是另一种论述 , 给我另一种触动 。 我于是想振宁的父亲所关心的和母亲所关心的很不同 , 我更关心他母亲所关心的 。 振宁在一次访问中说他的母亲“不但没有受过新式的教育 , 也没有受过很多旧式的教育” , 那一天的谈话使我觉得她自有明确的见解和判断 。
那大概是60 年之间我和伯母唯一的一次真正的谈话 , 童年在清华园的时候 , 我到杨家去 , 她也许问过我一些话 , 但我都不记得了 。 我见到她 , 是以孩子的眼光看一个玩伴的妈妈 , 我远远地看她 , 只觉得 , 作为振宁的母亲 , 她的存在是必然的 , 和我的母亲的存在一样 。 她们存在了 , 我们的存在也就真实而牢固 , 温暖而快活 , 健康而活泼 。 我们于是长大 。
1982 年振宁60 岁 , 准备把过去重要的论文合成一集出版 , 约我用中文题封面书名 。 书出版后寄了两册送给我 。 论文是高深尖端的物理学 , 我当然不懂 , 但每篇都附有“后记”(commentary) , 用洗练活泼的英文记述论文产生时的背景 , 当时的生活片段 , 以及种种感受和思考 , 记下一个科学家在工作中的洞察、预测、怀惑和喜悦 。 我感到很有兴味 。 后记使那些充满艰深公式的论文有了生活的气息 。 论文和后记并非截然两回事 。 振宁常在访问和文章中提到科学研究中有个人风格的问题 , 也就是说生活气息还会渗透到公式和表述里去 。 他又常说科学研究中的“美” , 好的公式是真的 , 也是美的 。 我羡慕能读他的论文的人 , 他们在读论文的时候能呼吸到“先生之风” , 他们读他写出的公式如读美妙的诗 。
杨振宁|杨振宁和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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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宁论文选集》是一本600 页的大书 , 扉页上他亲笔提了四个汉字:献给母亲 。 雪白的版面只印着这几个黑字 , 很令人注目 。 我看到后 , 觉得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献给父亲 , 而献给母亲呢?似乎把论文集献给父亲更为自然 , 因为在他学习物理的过程中 , 作为数学教授的杨武之先生曾对他有过很重要而且关键的影响 。 虽然书出版的时候 , 父亲已经去世九年 , 但是仍然不妨碍献给父亲吧 。 我想这个问题不只是我一个人会有 。 但我不曾直接问过他 , 我想也不必要去问 。 他做了这一安排 , 是从心里自然涌出的设计 , 这是属于生命的事 , 不待分析的 。 这一本科学成果和生活经历组合起来的自传 , 是智慧的结晶 , 沾附着生活的痕迹 。 这全息性的记录献给母亲应该是最好的礼物 , 这礼物代表这样一句话:“妈妈 , 这就是你的儿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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