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奇迹时刻 , 我完全忘记了再过几个小时要回诊所打针 , 忘记了自己来到曼谷的目的 , 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 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时刻 , 梦幻般的感受摧毁又重建起新的自我 。 你似乎可以悬停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 扮演任何你想扮演的角色 , 犹如一次短暂的重生 。
我也渐渐意识到为什么曼谷会让我有一种归属感 , 为什么我如此享受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没有一个城市像曼谷那样坦然接受人性本来的样子 , 而不是假装它们并非如此 。 我可以既是荷尔蒙的奴隶 , 又是理性的主人;既向往高尚的精神生活 , 又臣服于无耻的享乐主义;既是犀利无情的审视者 , 又是盲目追逐不可能之物的疯子 。 和曼谷一样 , 我混浊不清 , 变化不定 , 但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人类无解的方程式 。
无论心理还是生理 , 曼谷之行都在我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 试管流程后 , 经过PGS技术的基因筛查 , 最后我们有且仅有一个染色体完全正常的胚胎 。 它被重新植入我的子宫 , 幸运地健康成长 , 在一次次产检中过关斩将 。 就像所有劫后重生的人一样 , 整个孕期我都恍惚而不安 , 难以相信自己竟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 我努力对抗焦虑 , 坚持锻炼身体 , 祈祷生产时能够一切顺利 。 临近预产期时 , 我向医生说起自己为顺产所做的种种运动和准备 , 医生却像是吃了一惊 。
“你想顺产?”他脸上的神情就好像我刚刚宣布要立刻出发去攀登雪山 。
“啊?”我也吓了一跳 , “我身体有什么问题不能顺产吗?”
“那倒不是……”医生斟酌了几秒 , 然后以一种郑重的语气说 , “但你这个是珍贵儿啊!”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笑 。 但后来我才明白 , “珍贵儿”并非这位医生的随口发明 , 而是妇产科中一个已近乎术语的通俗说法 , 用来形容那些得来不易的宝宝 , 比如试管婴儿 , 或是不孕不育、习惯性流产、有过第一胎死亡史的孕妇再次怀上的孩子 。 也正是因其“珍贵” , 临床上可以放宽剖宫产的指征 , 避免出现任何意外 。
我仍然选择了顺产 , 但过程中由于胎儿缺氧还是不得不临时改成了剖宫产 。 无论如何 , 我的“珍贵儿”有惊无险地出生了 。 生活翻天覆地 , 但失而复得的人似乎没有后悔的权利 。 有时当我抱怨起女儿的调皮多动 , 铭基会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 。
“你想想 ,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啊!”他振振有辞地说 , 还带着点悲情 , “而且在实验室里挺过了那么多天!要是不强壮 , 不多动 , 她可能早就被淘汰了!”
熬过了兵荒马乱的产后第一年 , 我感到体内这场长达四年的地震终于渐渐开始平息 。 震荡破碎的声音犹在耳边 , 满地狼藉 , 伤痕未愈 , 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开口向亲密的朋友讲述这段经历了——从最初需要拼命忍住眼泪 , 慢慢进步到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 倾诉带来些许解脱 , 但还不够 , 远远不够 。
还有太多幽微难言的碎片依然沉积在心湖深处——永恒失落之物 , 无可弥合的伤口 , 尚未厘清的混乱与困惑 , 以及从曼谷之行中重生的东西 。 我知道我必须以某种方式把它们写下来 , 在回忆和叙述中无情地自我审视 , 还原细节 , 界定伤口 , 重组碎片 , 把模糊的潜意识变成可见的文字 。
而每当我开始回忆 , 几乎都能立刻闻到混合着辣椒、罗勒和腐烂的番石榴的气味 , 感受到热带阳光刺向身体时那锋利如刀的边缘 , 就好像我的一部分一直还在那里 , 还在等待某事再次发生 。 我记起了曼谷天桥上的蓦然醒转、诊所里女人们望向彼此的目光、自我在潘多拉魔盒中渐渐消融的感觉、短暂却又无穷无尽的悬浮的日子 。 那些我曾反复徜徉的街道变成了内在场景 , 想象开始在此栖居 , 就这样 , 我在北京又一次进入了曼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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