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四 )


“他总共给你多少钱? 他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说!”
“你一月二百块钱不嫌够,还想出国,美的你!”
“邓拓是不是他的后台?”
“有一天你往北京打电话,给谁打的,是不是给‘三家村’打 的?”
会开得成功与否,全看气氛如何 。 研究所主持批判会的人,看准时机,趁会场热闹,带领人们高声呼喊了一连串口号,然后赶紧收场散会 。 跟着,研究所的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开地板,掀掉墙皮,一无所获,最后押着矮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 。
高女人一直呆在屋里,入夜时竟然独自出去了 。 她没想到,大楼门房的裁缝家虽然闭了灯,裁缝老婆却一直守在窗口盯着她的动静 。 见她出去,就紧紧尾随在后边,出了院门,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只见高女人穿过街在一家门前停住,轻轻敲几下门板 。 裁缝老婆躲在街这面的电线杆后面,屏住气,瞪大眼,好像等着捕捉出洞的兔儿 。 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紧张 。
咔嚓一声,那门开了 。 一位老婆婆送出个小孩 。 只听那老婆婆说:
“完事了?”
没听见高女人说什么 。
又是老婆婆的声音:“孩子吃饱了,已经睡了一觉 。 快回去吧!”
裁缝老婆忽然想起,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托儿户,满心的兴致陡然消失 。 这时高女人转过身,领着孩子往回走,一路无话,只有娘俩的脚步声 。 裁缝老婆躲在电线杆后面没敢动,待她们走出一段距离,才独自快快地回家了 。
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领着孩子走出大楼时眼圈明显地发红,大楼里没人敢和她说话,却都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皮 。 特别是昨晚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们,心里微微有种异样的、亏心似的感觉,扭过脸,躲开她的目光 。

矮男人自批判会那天被押走后,一直没放回来 。 此后据消息灵通的裁缝老婆说,矮男人又出了什么现行问题,进了监狱 。 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自然不配住在团结大楼内那种宽敞的房间,被强迫和裁缝老婆家调换了住房 。 她搬到离楼十几米远孤零零的小屋去住 。 这倒也不错,省得经常和楼里的住户打头碰面,互相不敢搭理,都挺尴尬 。 但整座楼的人们都能透过窗子,看见那孤单的小屋和她孤单单的身影 。 不知她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了,只是偶尔才接回家住几天 。 她默默过着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岁的人,从容貌看上去很难说她还年轻 。 裁缝老婆下了断语:
“我看这娘儿们最多再等上一年 。 那矮子再不出来,她就得改嫁 。 要是我啊——现在就离婚改嫁,等那矮子干嘛,就是放出来,人不是人,钱也没了!”
过了一年,矮男人还是没放出来,高女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生活,上班下班,走进走出,点着炉子,就提一个挺大的黄色的破草篮去买菜 。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现了 。 这是秋后时节,他穿得单薄,剃了短平头,人大变了样子,浑身好似小了一圈儿,皮肤也褪去了光泽和血色 。 他回来径直奔楼里自家的门,却被新户主、老实巴交的裁缝送到门房前 。 高女人蹲在门口劈木柴,一听到他的招呼,刷地站起身,直怔怔看着他 。 两年未见的夫妻,都给对方的明显变化惊呆了 。 一个枯搞,一个憔悴;一个显得更高,一个显得更矮 。 两人互相看了一忽儿,赶紧掉过头去,高女人扭身跑进屋去,半天没出来;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头劈木柴,直把两大筐木块都劈成细木条 。 仿佛他俩再面对片刻就要爆发出什么强烈而受不了的事情来 。 此后,他俩又是形影不离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旧 。 大楼里的人们从他俩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兴趣也就渐渐减少 。 无论有没有他俩,都与别人无关 。
一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 。 只见矮男人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 。 不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把高女人拉走 。 一连好些天,那门房总是没人,夜间也黑着灯 。 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个陌生人抬一副担架回来,高女人躺在担架上,走进小门房 。 从此高女人便没有出屋 。 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来总是急急忙忙生上炉子,就提着草篮去买菜 。 这草篮就是一两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的那个 。 如今提在他手里便显得太大,底儿快蹭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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