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仁禄|一个阴惨的世界,好像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 四 )


“那么你很愿意犯病!”我故意的问 。
他似乎没听见 , 我又重了一句 , 他又微笑了笑 。 “我不能说我以这个为一种享受;不过 , 不犯病的时候更难堪——明知人们可恶而看不出 , 明知是梦而醒不了 。 病来了 , 无论怎样吧 , 我不至于无聊 。 你看 , 说打就打 , 多少有点意思 。 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 , 人们还不敢当面说我什么 , 只在背后低声的说 , 这是个疯子 。 我没遇上一个可恶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虚伪的软蛋 。 有一回我指着个军人的脸说他可恶 , 他急了 , 把枪掏出来 , 我很喜欢 。 我问他:你干什么?哼 , 他把枪收回去了 , 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我一眼;可恶而没骨头的东西!”他又楞了一会儿 。 “当初 , 我是怕犯病 。 一犯病就吵架 , 事情怎会作得长远?久而久之 , 我怕不犯病了 。 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 , 闲着是难堪的事 。 可是有事便有人 , 有人就可恶 。 一来二去 , 我立在了十字路口:长期的抵抗呢 , 还是敷衍一下?不能决定 。 病犯了不由的便惹是非 , 可是也有一月两月不犯的时候 。 我能专等着犯病 , 什么也不干?不能!刚要干点什么 , 病又来了 。 生命仿佛是拉锯玩呢 。 有一回 , 半年多没犯病 。 好了 , 我心里说 , 再找回人生的旧辙吧;既然不愿放火 , 烟还是由烟筒出去好 。 我回了家 , 老老实实去作孝子贤孙 。 脸也常刮一刮 , 表示出诚意的敷衍 。 既然看不见人中的狗脸 , 我假装看见狗中的人脸 , 对小猫小狗都很和气 , 闲着也给小猫梳梳毛 , 带着狗去溜个圈 。 我与世界复和了 。 人家世界本是热热闹闹的混 , 咱干吗非硬拐硬碰不可呢 。 这时候 , 我的文章作多了 。 第一 , 我想组织家庭 , 把油盐柴米的责任加在身上也许会治好了病 。 况且 , 我对妇人的印象比较的好 。 在我的病眼中经过的多数是男人 。 虽然这也许是机会不平的关系 , 可是我硬认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 。 作文章吗?人们大概都很会替生命作文章 。 我想 , 自要找到个理想的女子 , 大概能马马虎虎的混几十年 。 文章还不尽于此 , 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经验断定人人可恶吗 , 现在改了 。 我这么想了:人人可恶是个推论 , 我并没亲眼看见人人可恶呀 。 也许人人可恶 , 而我不永远是犯着病 , 所以看不出 。 可也许世上确有好人 , 完全人 , 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面 , 我也看不出他可恶来 。 我并不晓得哪时犯病;看见面前的人变了样 , 我才晓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没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恶的时候呢?假如那是个根本不可恶的人 。 这么一作文章 , 我的希望更大了 。 我决定不再硬了 , 结婚 , 组织家庭 , 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过日子 , 我干吗放着熟葡萄不吃 , 单检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错 。 ”
他休息了一会儿 , 我没敢催促他 。 给他满上了酒 。
“还记得我的表妹?”他突然的问:“咱们小时候和她一块儿玩耍过 。 ”
“小名叫招弟儿?”我想起来 , 那时候她耳上戴着俩小绿玉艾叶儿 。
“就是 。 她比我小两岁 , 还没出嫁;等着我呢 , 好像是 。 想作文章就有材料 , 你看她等着我呢 。 我对她说了一切 , 她愿意跟我 。 我俩定了婚 。 ”他又半天没言语 , 连喝了两三口酒 。 “有一天 , 我去找她 , 在路上我又犯了病 。 一个七八岁小女孩 , 拿着个粗碗 , 正在路中走 。 来了辆汽车 。 听见喇叭响 , 她本想往前跑 , 可是跑了一步 , 她又退回来了 。 车到了跟前 , 她蹲下了 。 车幸而猛的收住 。 在这个工夫 , 我看见车夫的脸 , 非常的可恶 。 在事实上他停住了车;心里很愿意把那个小女孩轧死 , 轧 , 来回的轧 , 轧碎了 。 作文章才无聊呢 。 我不能再找表妹去了 。 我的世界是个丑恶的 , 我不能把她也拉进来 。 我又跑了出来;给她一封极简短的信——不必再等我了 。 有过希望以后 , 我硬不起来了 。 我忽然的觉到 , 焉知我自己不可恶呢 , 不更可恶呢?这一疑虑 , 把硬气都跑了 。 以前 , 我见着可恶的便打 , 至少是瞪他那么一眼 , 使他哆嗦半天 。 我虽不因此得意 , 可是非常的自信——信我比别人强 , 及至一想结婚 , 与世界共同敷衍 , 坏了;我原来不比别人强 , 不过只多着双病眼罢了 。 我再没有勇气去打人了 , 只能消极的看谁可恶就躲开他 。 很希望别人指着脸子说我可恶 , 可是没人肯那么办 。 ”他又楞了一会儿 。 “生命的真文章比人作的更周到?你看 , 我是刚从狱里出来 。 是这么回事 , 我和土匪们一块混来着 。 我既是也可恶 , 跟谁在一块不可以呢 。 我们的首领总算可恶得到家 , 接了赎款还把票儿撕了 。 绑来票砌在炕洞里 。 我没打他 , 我把他卖了 , 前几天他被枪毙了 。 在公堂上 , 我把他的罪恶都抖出来 。 他呢 , 一句也没扳我 , 反倒替我解脱 。 所以我只住了几天狱 , 没定罪 。 顶可恶的人原来也有点好心:撕票儿的恶魔不卖朋友!我以前没想到过这个 。 耶稣为仇人 , 为土匪祷告:他是个人物 。 他的眼或者就和我这对一样 , 可是他能始终是硬的 , 因为他始终是软的 。 普通人只能软 , 不能硬 , 所以世界没有骨气 。 我只能硬 , 不能软 , 现在没法安置我自己 。 人生真不是个好玩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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