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新现场|李宏伟:一棵树当空飞行( 三 )


对于刘汀这棵树来说 , 或者对于一代乃至几代“学习/高考改变命运”的中国人来说 , 从原本的环境里 , 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里 , 迁徙到城市迁徙至新的至少物质有了充足保证的命运里——时代洪流带来的整体改变是根本的 , 但那是另一个话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飞行 。 何况 , 刘汀这棵树没有忘记飞行前得到的其实是自我施压的嘱托 , 将生长的所自出的环境、人物、命运写了出来 , 他倾注的心血、眼泪化作小翅膀的扇动与小嘴巴的讲述 , 流传开来 。 一定程度上 , 他已经完成一次令人瞩目的飞行 。 尽管 , 他深情的目光中 , 他填膺的悲愤里 , 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些问题:我们深爱的人 , 他们对生活的感受是否和以反思反观为要义的知识分子、作家方向一致?我们以为的麻木、痛苦真的是他们的吗?退一步讲 , 或者矫情一点讲 , 告诉他们生活就是苦熬——哪有不是苦熬的人生呢——是不是太过残忍?这些问题让我另有疑虑:刘汀是否会让他写到的那些人看写他们的文字 , 如果看了 , 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感受到文字里实质性的恨不得岩浆般喷涌而出的爱吗?
这些当然是衍生的后续的话题 。 对于刘汀这棵走上写作这条道路的树来说 , 首先面对的挑战是:必须飞行 , 不断飞行 。 飞行是写下去的要求 , 是在写作中确定变与不变的要求 。
树何以飞行
看完《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后 , 很受触动并深为刘汀开心 , 实在没忍住 , 给他发了微信 , 致意并约了一场酒 。 在我看来 , 以《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收录的四个小说为代表 , 刘汀展现出了新的飞行之姿 , 或者说他再一次动身 , 从写作上从精神上 , 与他目光所系、根脉所在的人群与土地 , 调整了距离 , 调换了新的相处方式 , 眼前风景隐隐然已是一番新气象 。 这四个小说里 , 《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尤其元气充沛 。
何秀竹的故事不全新 , 大体上仍是刘汀日常关注的人群一员的生活 , 她身上还能读出作者或许无意隐藏的经历与心路 。 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 , 怀揣着大学梦 , 却迫于家庭经济状况 , 上了中专 。 毕业后进入一个各方面都陈旧的工厂 , 在几乎要被生活的惯性冲进单向狭窄的水槽之前 , 凭着一股子不甘 , 回到老家备考 , 上了研究生 , 来到北京 , 开始新的汇入时代叙事的战斗生活:生存、鸡娃、掌控老公 。 穿插其中的 , 是一路走来的片段 , 里面埋藏着属于平常人的爱恨、得失、苦乐 。 刘汀为何秀竹找到的生长环境、安排的生活轨迹需要充足的细节来支撑 , 以确保它们的真实度 , 特别是她学习的中专、毕业后的工厂 , 这里面花的心血可以想见 , 更别提以男性作家迈入一个女性视角主导的世界需要的自我转换 , 但这些是一个出色小说家的基本功力 。 真正触动我的 , 是小说为何秀竹找到的出口 , 让她在不懈的战斗间隙 , 喘一口气 , 从而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确认自己的片刻 。 这些片刻与罅隙 , 是冒领造物主位置的小说家都无法进入 , 必须退让必须完全交出的 。
《老家》里的《舅爷》一篇 , 记述一生光棍儿、以羊倌度过大半生的舅爷的生活时 , 刘汀特别提到他有两年外出打工 , 并设想在那谜一般的两年里 , 舅爷可能获得的爱情与缱绻 , 至少是基本的欲望安放 。 一篇准纪实的散文 , 作者的权力到此为止 , 留下的遗憾终于在何秀竹这里得以弥补 。 何秀竹与舅爷的生活并无本质的区别 , 在日复一日的鸡血与机械间 , 她的感知日益模式化 , 激情眼看要磨损殆尽 , 刘汀如偶然如神来地 , 为她设置了小小的暂停时刻:找手法稚嫩、目光畏怯的洗头小弟做干洗 , 她要他们的生涩 , 那生涩里有独属于她的欲望释放 , 有她凝望又害怕的自己 。 所有越雷池的举动都在想象中 , 所有的规则、束缚都在想象中被放弃 。 或许这种方式仍旧不是全新的 , 但它对于何秀竹对于刘汀而言 , 是全新的 。 因为它直视了写作最根本的问题:如何在写作中观察生活的升降 , 如何衡量自己创造的世界里的善恶 , 如何安慰那些被自己以文字带到世上的苦熬的人——安慰他们 , 不就是安慰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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