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坛,寻找一位作家的足迹|纪念史铁生( 五 )


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 , 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过了最坏的准备了 , 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 “你为我想想” 。 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 。 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 , 还来不及为母亲想 , 他被命运击昏了头 , 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 , 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 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 ,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 , 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 , 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 , 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 , 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 , 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 。 ——这样一个母亲 , 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 , 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 。 为了让她骄傲 。 ”我心里一惊 , 良久无言 。 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 , 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 , 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 , 且一经细想 , 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 。 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 , 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 , 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 。 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 , 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 。 ”我想 , 他比我坦率 。 我想 , 他又比我幸福 , 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 。 而且我想 , 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 , 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 , 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 , 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 , 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 。 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 , 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 , 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 , 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 , 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 , 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会 , 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 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 , 闭上眼睛 , 想 , 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 ,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 , 上帝看她受不住了 , 就召她回去 。 ’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 , 睁开眼睛 , 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 ”小公园 , 指的也是地坛 。
只是到了这时候 , 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 , 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 。 上帝的考虑 , 也许是对的 。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 , 又是雾罩的清晨 , 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 , 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 。 在老柏树旁停下 , 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 , 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 , 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 , 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 把椅背放倒 , 躺下 , 似睡非睡挨到日没 , 坐起来 , 心神恍惚 , 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 , 心里才有点明白 , 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
曾有过好多回 , 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 , 母亲就来找我 。 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 , 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 , 她就悄悄转身回去 , 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 。 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 , 她视力不好 , 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 , 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 , 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 , 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 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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