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 , 树丛很密 , 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 , 走过我的身旁 , 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 , 步履茫然又急迫 。 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 ,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 , 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 , 丝毫也没有骄傲 。 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 , 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 , 羞涩就更不必 , 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 , 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 , 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 。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 且不去管它了罢 。 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 , 我开始相信 , 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 , 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 。 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 , 年年月月我都要想 , 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 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 , 或要我恪守的教诲 , 只是在她去世之后 , 她艰难的命运 , 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 , 随光阴流转 , 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
有一年 , 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 , 我在园中读书 , 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 。 ”我放下书 , 想 , 这么大一座园子 , 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 , 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 。 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 , 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 , 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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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 , 当然春天是早晨 , 夏天是中午 , 秋天是黄昏 , 冬天是夜晚 。 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 , 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 , 夏天是定音鼓 , 秋天是大提琴 , 冬天是圆号和长笛 。
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 , 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 , 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 , 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 , 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 。 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 , 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 , 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 , 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 , 阶下有果皮 , 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 , 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 , 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 , 浑身挂满绿锈 , 文字已不清晰;冬天 , 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 。 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 , 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 , 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 , 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 , 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 , 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 , 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 , 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 , 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 。 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 , 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 , 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 , 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 , 冬天是一群雕塑 。 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 , 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 , 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 , 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
因为这园子 , 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 , 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 , 我会怎样想念它 , 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 , 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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