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眼|李大眼|妈妈的四合院


李大眼|李大眼|妈妈的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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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四合院
文|李大眼
我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 那是一种清丽的漂亮 , 那是一种温暖的纤细 , 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保守时代每一个女文艺兵一样低调地卷上去 , 短短的 , 以免闲言碎语 。 记忆中妈妈很爱哭 , 哭的时候就拿把梳子慢慢梳自己的头发 , 有时候也梳我的头发 , 边梳边说:“儿子 , 以后要当法官 , 要像拉兹一样当法官 , 保护妈妈” , 说到这里 , 她通常会哭 。
后来知道 , 妈妈的父亲曾在一夜之间被连环打成右派、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敌特 , 直至死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平房里 , 和毛主席几乎同一天过世 , 但正因如此 , “革委会”不准一个反革命分子与伟人同时间举行追悼会 。
本来妈妈在团里是演江姐、柯湘这样正面而美丽的角色的 , 但一夜之间也只能在类似《滨城疑云》这样的二流剧里饰演台湾来的女特务了 。 这算幸运的了 , 她们团里大部分成分不好的女演员都被剃了阴阳头 , 站在高板登上坐“喷气式”(双手反剪 , 然后被人从后面突然一脚踢翻凳子向前摔出去)……而且妈妈和父亲一直没完没了地吵 , 妈妈就没完没了地哭 , 终于离婚 。
和那个时代大部分女人一样 , 妈妈不是一个对生活很有安全感的女人 , 她的经历影响到她一生的性格 。 由于革命形势越来越高涨 , 像她这样的黑五类是不可以继续呆在革命文艺团体的 , 要么被剃阴阳头 , 要么被发配到藏区 , 所以后来她去了一家街道企业 , 工种是往汽车电瓶里注硫酸、盐酸以充电 , 或者抱起一根钢筋让切割机切割打磨 , 她每日混迹于一帮说话粗俗、骨节粗大的女工中 , 穿着硌人的工装蹲在马路边上吃中午饭 , 一月十八块五毛 。 于是 , 一个很好的青衣就迅速被无产阶级姐妹们统治了 。 但无论如何 , 她看上去不像和她一块蹲在马路边上吃饭的姐妹们 , 这让她陷入无比孤独 。
妈妈常说自己有三个梦想 , 一个是重新回到舞台 , 一个是盼望儿子能出人头地 , 还有一个就是能住上她小时候曾住过的像成都红墙巷39号那样的四合院 。 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是满清“庚子赔款”时的公派留日学生 , 才华横溢 , 精通国学、中医及日本语 , 后因中日邦交恶化 , 愤而回国 , 曾任燕京大学、燕京女子大学、西南联大教授 , 后在黄浦军校关校长盛邀之下出任抗战时期军校文学教官 。 所以生活还算富足 , 居住得相当不错 。
妈妈回忆:那时候我们家啊 , 前庭种着两棵桂树 , 秋天就会飘香 , 后园种着黄桷树 , 夏天香得人都睡不着 。 妈妈小时候很调皮 , 常求着外公的勤务兵带她去后花园捉麻雀 , 先撒把米 , 用木棍儿支着笮盖 , 麻雀吃着吃着她们就把细绳子一拉……我知道 , 妈妈一生命苦 , 但成都红墙巷39号记录着妈妈对于生活最美好的碎片 , 那是一个典型的成都风情的小巷 , 春天来时 , 燕子在发黄的房檐下飞来飞去 , 衔食结窝 , 哺养儿女 , 等到深秋 , 燕子走了 , 但银杏树会把叶子洒落一地 , 像碎金一般夺目 。
妈妈已经六十七岁了 , 并伴有严重的老年骨质增生 , 所以她第一个梦想——重回舞台肯定无法实现 , 她另一个梦想即希望儿子出人头地似乎也还需要时间和机遇 , 对此 , 我非常的遗憾 , 我时时在想 , 如果李承鹏这辈子就这样不着四六了 , 但我也一定要让她实现自己第三个梦想:住到属于自己的四合院去 。
过去的半个世纪里 , 中国的命运影响到中国所有妇女的命运 , 命运没有使中国妇女们变得脆弱 , 命运却使她们像竹子一样坚韧 。 一次事故使妈妈在那个街道工厂里毁掉了曾经的美丽嗓子 , 那天 , 她为了给一个急于赶路的司机把电瓶充电 , 手忙脚乱下忘记了带上安全口罩 , 结果一不小心吸进大量高挥发的盐酸气体 , 然后她失声了 , 半个多月才能够说话 , 但已无当年被同行艳羡的“嘎呗儿脆”了 , 当年在团里 , 只有妈妈是能够连续唱两个完本的《玉堂春》 , 但我记得 , 那天妈妈嗓子勉强恢复声音后只能对我说出一句:儿子 , 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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