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单月号-6《十月》·短篇小说|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 六 )


师傅挥了挥手 , 然后坐在椅子上 ,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 束手无策 。
舅妈跺着脚说:“这可咋办 , 这可咋办?”
师傅淡定地说:“我重新画 。 ”
重新画像的决定让小卿舅妈放宽了心 , 却令我忧心忡忡 , 我知道 , 师傅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同寻常的 。 在这一年学徒时间当中 , 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 师傅最忌讳的就是重画 。 他说过 , 重画就是对自己的否定 。
不出所料 , 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 。 我师傅杨宝丰要克服他内心的那份执念 ,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每一天下来 , 他都疲态尽显 , 像是经历了一场永无尽头的长跑似的 。 他甚至忘记喝水 , 吃起饭来 , 也毫无胃口 , 如同吃糠 。 返回的路上 , 他走得比平日里要慢许多 。 夜幕四合 , 街道上人流稀少 。 偶尔有辆自行车响着铃铛疾驰而过 , 还把他惊得歇息几分钟才继续前行 。 我听着他软弱无力的脚步声 , 能感觉到 , 两只脚几乎是拖着在行走 , 我不忍心地说:“师傅 , 要不我们放弃吧 。 ”
师傅说:“不能 。 ”
师傅回答得那么坚决 , 我就愈发觉得肩上的分量重了 。 我背着大大的画夹 , 里面是没有完成的画像 。 那张薄薄的素描纸 , 因为有了未完成的人物肖像 , 仿佛有雕塑般的形态 , 厚重了许多 。 我几乎能感觉到已经画完的鼻子、嘴巴的重量 。 除了要应对师傅心里的信念 , 我们还得防着画像再次消失 。 所以 , 我背来了画夹 , 每天回家时 , 我都把未完成的画像小心地装进画夹 , 而每次 , 小卿都非常庄重地看着那幅半成品的画像 , 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 , 她说:“你为啥要把它带走?晚上我给你守着 , 一定不能再丢了 。 ”
我不能把心里要说的话全盘托出 , 我不能告诉她 , 我们不信任她 , 不敢把画像留在她身边 。 我哄着她说:“我师傅回去还要加班画 。 你看看 , 这幅画像画得时间太久了 , 耽误好多事 。 必须加班加点把它画出来 。 你舅妈放心 , 我们也安心 。 ”
小卿嘟着嘴 , 不信任地看着我 。
如此谨慎 , 如此艰辛 , 又过了五天 , 时间像是在一个个的铅笔线条围成的方格中 , 缓慢度过的 。 小卿母亲年轻时的画像 , 即将大功告成 。 除了要修正一下细微处的头发 , 连最后的那只眼睛都已经画好了 。 那一刻 , 在傍晚来临之前到达 , 师傅四肢摊开 , 瘫坐在椅子上 , 面色苍白 , 汗湿衣袖 , 头发打着绺垂在额头上 。 我轻轻地给他捶着肩膀 。
师傅闭上眼 , 没有说一句话 。 小卿和舅妈并排站在桌子旁 , 她们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 。 她们被那幅画像吸引了 , 静静地观看着基本成形的画像 , 一向爱说的舅妈 , 也变得沉默了 , 她盯着那幅画 ,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羞愧 。 小卿看了一会儿 , 突然间趴在桌子上 , 放声痛哭 。 我害怕她的泪水把画像打湿 , 急忙把那幅画像向里挪了挪 , 尽量离她一起一伏的头远一点 。 三年多来 , 舅妈说她从来没有哭过 , 她一直相信 , 她的母亲 , 一定会在某个黎明时刻 , 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 , 回到她的身边 。 现在 , 当她看到自己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时 , 也许她意识到了那个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 她的绝望与痛苦 , 就这样 , 把时间重重地推向了夜晚 。 她的哭声嘹亮而尖厉 , 高亢而饱满 , 像是色彩浓烈的炭精粉 , 把没有点灯的房间染得漆黑 。
没有人阻止她 。
也没有人 , 说一句话 。
就让那夜晚 , 快速地降临 , 快速地把所有人吞没 。
等她的哭声渐渐地减缓 , 变成溪流样的节奏 , 我师傅才站起来 , 把她揽在怀里 , 像哄睡觉的婴儿一样拍着她的背 。 在师傅的安抚下 , 哭声才来到了溪流的尽头 , 她安静下来 。 我感觉到 , 夜色像水一样缓缓地分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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