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些人 , 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 。 有一个老头 , 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 , 瓶里当然装满了酒 , 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 。 他在园中四处游逛 , 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 , 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 , 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 。 他的衣着过分随便 , 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 , 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 , 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 , 解下腰间的酒瓶 , 解酒瓶的当儿眯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 ,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 , 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 , 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 , 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 。 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 , 那岁月园中人少 , 鸟却多 , 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 , 鸟撞在上面 , 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 。 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 , 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 , 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了 , 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 , 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 。
早晨和傍晚 , 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 , 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 , 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 。 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业或者学历 , 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 , 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 。 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 , 四周的树林也仿佛更加幽静 , 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 , 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 。 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 , 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 我想像过却想像不出 , 后来忽然懂了想像不出才好 , 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 。 她走出北门回家去 , 我竟有点担心 , 担心她会落入厨房 , 不过 , 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 , 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 , 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 , 是我的朋友 , 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 , 但他被埋没了 。 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 , 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 , 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 , 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 。
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 , 我用手表为他计时 , 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一下手 , 我就记下一个时间 。 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 , 大约两万米 。 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 , 他以为采访人员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 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 , 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 , 于是有了信心 。 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 , 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 , 他没灰心 。 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 , 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 , 他有点怨自己 。 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 , 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 。 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 , 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 。 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 , 开怀痛骂 , 骂完沉默着回家 , 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 , 再试着活一活看 。
现在他已经不跑了 , 年岁太大了 , 跑不了那么快了 。 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 , 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 , 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 。 ”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 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 , 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 。 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 , 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 , 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一批新人 。 十五年前的旧人 , 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 。 有那么一段时间 , 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 , 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 , 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 , 我悬心了很久 , 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 。 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 , 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走 , 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 , 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 。 “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 , 或许可以用“搀”吧 , 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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