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鹤子|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热的拥护者|上野千鹤子x铃木凉美】《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 , [日]上野千鹤子著 , 王兰译 , 上海三联书店 , 2015年1月 。
因此正如您精准指出的那样 , 我进入直接将性商品化的性产业 , 确实与母亲厌恶、拒绝理解那个世界有关 。 我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 , 母亲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宁可你染指暴力或诈骗 , 而不是当一个妓女 , 那样我好歹还能够支持你 。 ”哪怕在《日经新闻》工作时 , 我也会抽空去夜总会陪酒 , 离职后又找了一家俱乐部上班 。 我离开这一行是在2016年 , 也就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 一方面是因为我忙于照顾她 , 之后又要操办后事 , 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好歹在母亲的最后时刻听她一句劝”的念头 。 但事实是 , 她一走 , 夜班的吸引力和我置身于夜世界的意义都立刻打了对折 。
我不知道“想跳出母亲的理解范围”这个念头占了多大的比重 , 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理解母亲最猛烈否定、拒绝理解、不想用逻辑解释的东西”又占了多大的比重 。 但我确实厌恶母亲的心态 。 她绝对意识到了男性的凝视 , 却从不实际交易 。 她希望被星探相中 , 但绝不会答应 。 她明明渴望成为价格昂贵的商品 , 却鄙视那些实际出卖自己的女人 , 这让我很不舒服 , 所以我彻底卖掉了自己 。 这固然有些鲁莽 , 但也是为了排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
而母亲直到最后都拒绝理解我的行为 。 表面上 , 我以为我想被理解 , 她的不理解让我很痛苦 , 但实际上 , 我也许并不希望她理解我 。 母亲还说 , 我可能是“在成长过程中太过顺利地得到了父母的爱与理解 , 所以想考验它有多么坚若磐石” 。 在某种程度上 , 我确实是想通过做他们最讨厌、最不可能理解的事情来摸清父母的爱和理解的极限 。 现在回想起来 , 对母亲而言 , “超越言语的东西”就是爱的所在和对妓女的厌恶 。 考验绝对的爱和成为妓女 , 这两件事在我心里确实与母女关系密不可分 。
本文图片
日剧《坡道上的家》剧照 。
母亲全力以赴地爱着我 。 与此同时 , 我也一直是她研究的对象 。 本来母亲研究的就是绘本能向孩子展示怎样的世界 , 以及如何与孩子产生关系 , 而我就是她唯一的真实样本 。 她从不回避言语层面的相互理解 , 这种性格促使她一直追着我跑 , 试图去理解我 。 我从小过得很自由 , 大人从不强迫我学习或工作 , 也不要求我打扮成他们中意的样子 。 但这种自由也让我毛骨悚然 , 仿佛母亲在拿我做实验 , 并饶有兴致地观察实验结果 。 在与母亲交谈时 , 我总觉得自己说的每句话对她来说都有既视感 , 是她能报出名字的现象 , 全无新的惊喜 。 我感到母亲热衷于育儿的原因之一 , 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研究 。
一提起母亲 , 我的文字就会变得涣散 , 没完没了 。 尽管她已经不在了 , 我也自由了 , 但关于母亲的若干疑问还如鬼魂一般纠缠着我 , 其中大约有三个与我目前的问题直接挂钩 。
我在上一封信里写道 , 我十分抵触讲述自己遭受的“伤害”、以受害者的身份发声 。 而您引导我说 , 自称受害者才是强大的证明 。 我格外抵触作为受害者发声的理由之一 , 确实是无法容忍自己是“弱者” 。
其实我非常内疚 , 因为我进入了一个被母亲定性为“不像话、不美、愚蠢和肮脏”的世界 , 以至于我不禁认为 , 就算我为此遭受辱骂和性暴力 , 那也是咎由自取 。 不过我不确定这和恐弱是不是一回事 。 我零星记录了与母亲的对话 , 其中就有这样一段:进入夜世界 , 为了一点小钱将身体交给男人 , 就意味着放弃“当因此受伤时说自己受伤了”的权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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