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贾平凹:人需要奉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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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从城里来到阔别了十年的乡下 。
在村头 , 我遇见了铁匠伯 。 认了许久确信了 , 我问:“你认得铁匠吗?”
他怔了一下 , 脸上似乎年轻了许多 , 说:“噢 , 那是我家国成的小名儿 , 你是哪个?”
我说:“我是泥巴 。 ”
他摇摇头 , 说:“不记得了 。 ”
我说:“我是家群的二小 。 ”
他说:“家群家二小?……都这大了 。 ”
我说:“你记得细鸭吗?”
他说:“那孩儿死得真惨!”
我本来还想问铁匠现在做什么了 , 但话终究没出口 。 我撇下他 , 径自向坟场走去 ,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国成的小名现在没人叫喽!”
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布满坎坎沟沟的皱纹 , 像风箱一样嘶嘶啦啦的喘息声在麦地里飘飘荡荡 , 融入青青的麦香之中 。 他的手在我眼前晃动 , 引起我阵阵寒噤 。 那双手似剔尽了肉贴上一层灰褐色的树皮 , 全没了当年的壮肉青筋 。 他的生命也已如同这手了 。
我曾经多么崇拜他 。
铁匠铺里铁花四处飞溅 ,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叮叮当当的欢声笑语四处飞溅 。 紫红色的脸膛 , 紫红色的双臂 , 紫红色的后背 , 到处爬满蚯蚓样的汗水 , 一块块肌肉如同小老鼠在窜跳 。 我坐在小板凳上 , 看他手中的铁锤欢快地起落 , 听他讲故事 。 他从炉膛里夹出一块红通通的铁 , 故事就开始了 , 抡起的铁锤应合着故事情节的急缓时快时慢声音忽高忽低 。 一把镰刀或锄头滋入水中竖起粗粗的雾烟 , 故事刚好收尾 。
在我眼里 , 他是个最出色的说书人 。
细鸭的坟还在 , 坐在坟堆里跟只细鸭一样 。 坟前没碑 , 但我不会认错的 。 长满草的坟像晒场上的草垛 , 不过不是枯黄色 , 而是青绿青绿的 。 人啊 , 来自黄土 , 化作沃土滋着绿树青草 。 浩浩荡荡的天风中 , 拥挤着数不清的灵魂 。 坟场 , 是我童年时代的禁地 , 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看一眼也心惊肉跳 。 在细鸭拥有了那一身我可望而不及的涤卡新衣裳后的第三天 , 他父亲一连在坟场睡了七个晚上 。 他燃起的烟火和鬼火一道在坟场草丛空中忽现忽隐 , 人气、鬼气和那幽幽怨怨时低时高断断续续的声音越过芦苇越过河流刺进我的耳里 。 我壮胆拉开门缝试图望一望月下的坟场 。 眼前的芦苇挡住了我视线 。 芦苇被朗朗的月光的水气像泡菜那样泡着 , 其间有鸟儿虫儿的呢喃细语应合着缓缓的水流声 。 在月光中沐浴的芦苇 , 浑身毛茸茸的 , 芦叶像没长肉的手左抓一把右抓一把 , 把月光撕成了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 。 白天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的少女 , 变成面目丑陋、眼中溢着绿光的魔鬼 。 我一阵眩晕 , 一股浊气从胸中涌至喉口 。
我带了酒 , 但拿出后改变了主意 , 没有打开更没有洒在坟前 。 细鸭还是个六岁的孩子 , 不能喝酒 。 哪像我整天烂醉如泥 。
河 , 已不是当年的河了 , 现在像个老妇人 。 河岸的芦苇稀稀的似癞子的头发 , 比盐碱地上的毛草还瘦削 , 年轻的岁数大的都是一副苍老衰竭的形容 。
我不知道 , 伴我童年的芦苇还在不在其中 。
河水腥臭 , 褐色的水草间飘浮着胀得像气球的死猪死狗死鱼死鸡死鸭 , 有几个头骨散落其中 , 我分不清是人的还是动物的 。 它们和芦苇一样半死不活的 。 村民们早已不用河水淘米洗菜做饭汰衣裳了 , 取而代之的是自来水 。
我站在河边 , 河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照见我的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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