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贾平凹:人需要奉承(19)


这老天真是发大脾气了 , 天天刮风下雨 , 没个停的时候 。 白天 , 我把脸盆摆在外头接水 。 从天上下来的水很清很清 , 掉在盆里 , 先是一个坑 , 再就是数不清的水滴 。 河里的水涨得很高 , 要我想 , 要是全村的小孩都下河洗澡 , 这河水就要爬上岸了 。 水中的芦苇只露出个头 , 早被雨浇得半死不知的了 。 到了晚上 , 风更大雨更大 , 闪电照亮了天空 , 我的眼前全是煞白的 。 那雷声怪怪的 , 我一听浑身就缩成一团 。 我好像听到河对过的坟场里有许多人在小声地说话 , 听起来像刀捅进猪里的噗噗声 。
我怕 , 睡不着 , 不让母亲吹熄洋油灯 。 母亲说:“这油是拿钱买的 , 不熄 , 你想不想吃饭了?”刚开始 , 母亲是搂着我的 , 可不一会儿 , 她就侧到一边去了 。 奶奶早就打呼噜了 , 还磨牙 , 咯吱咯吱的 , 和老鼠吃东西一个样 。 我睡不着 , 我觉得好冷好冷 。 我想 , 我也应该像爷爷那样睡在棺材里 , 把棺材盖盖上 ,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不到 , 那些鬼进不来 。 可是 , 那是棺材啊 , 我看都不敢看 。 再说 , 爷爷不让我睡 。
细鸭死后 , 大人们再也不许我们小孩子下水 。 我们也不敢下水 。 母亲要打我时 , 我只好往屋家头跑 。 我当然知道只有跳进河里才不会被她抓住 , 但水鬼比母亲可怕多了 。 每挨一回打 , 我就冲着河水吐唾沫尿尿骂细鸭 。 没有了细鸭 , 我失去了一位在枪林弹雨中并肩作战的战友 。 在玩打仗游戏时 , 我和他当八路军 , 铁匠、狗窝一个扮鬼子一个演汉奸 。
到了冬天第一场雪像盐撒在房瓦大地上时 , 细鸭父亲背着大篮子红蛋脸笑得和红蛋一样挨家送喜 。 捧着两红蛋 , 我说:“小细鸭出来了 。 ”
细鸭父亲说:“叫网子 , 不叫小细鸭 。 ”
我一想 , 叫小细鸭也没用 , 他太小 , 和我们尿不到一块儿 。
回家后 , 我对母亲说:“他就是小细鸭!干嘛叫网子 。 ”
母亲说:“照规矩该叫网子 , 这样才不会像细鸭那样 。 ”
四年后 , 爷爷躺在干草上注视着他日夜监制每年亲手上油的棺材 , 说:“怎么有一块没上足油?”跪在爷爷身边的我 , 扭过脖子顺延爷爷干瘦的目光寻找了许久 , 才看到了那一块米粒大的褐色斑点 。 那天 , 我跪在爷爷身边两个多小时 。 午后的阳光 , 撒在我的后背上 , 爷爷无力地躺在我的阴影里 。 爷爷有四个孙子一个外孙女 , 可他只让我跪着 。 他不停地和我说话 , 那折在我肉嘟嘟小手上的露出芦苇般筋的大手 , 不停地颤抖 , 像晚风的芦叶 。 爷爷真是累了 。
我问:“你怕死吗?”
爷爷的目光一激灵 , 他一定没想到他十岁的孙子会问这个问题 , 而且是这时候 。 他用似乎已没有情感的目光抚揉着我 , 眼里湿了 , 只是没有湿到足以流出眼眶 。 他说:“你呀你———”
后来我才知道 , 这是爷爷在世说的最后一句话 。 说完这句话 , 爷爷微闭上眼睛 , 面色渐渐红润起来 , 现出了跟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一般的神色 。
第二天凌晨 , 爷爷死了 。
父亲和大大把爷爷从草席上抱起来 , 让他坐在太师椅上 , 一根红缠在爷爷的手指上 , 另一头在火盆里 。 火盆里烧着黄黄的纸 。 我晓得 , 这是给爷爷的钱 。 所有人都不大声说话 , 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的 , 好像生怕把爷爷吵醒了 。 爷爷坐在那儿 , 就跟冬天他坐在太阳下打瞌睡一样 。
大人们说:“老队长走了 。 ”
我说:“是死了 。 ”
母亲说:“走了 , 就是死了 。 ”
我挠挠头想不通 , 死就是死了呗 , 怎么一会儿是老了 , 一会儿是走了 , 一会又是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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