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贾平凹:人需要奉承(16)


大概是母亲哭累了 , 想到了我 , 她起身拉着我 , 说:“过去 , 跪下!”
我似一头不愿下地的牛被母亲拖到了棺材跟前跪下 , 眼前只有棺材盖的头和架着它的两条大板凳 。
母亲一摁我的头 , 说:“路上说的话呢?你长没长耳朵?磕头 , 哭!”
我头磕得比鸡啄米还快 , 用的力也很大 , 只是额头快接近地面 , 陡然收力轻轻贴上去 , 有时干脆下到一半就上抬了 。 我怕疼 , 我可不能自己让自己头疼 , 更不能磕破头皮流出血来 。
母亲说:“哭啊 。 ”
我说:“我没眼泪 。 ”
母亲手跟钳子似地夹我鲜嫩的屁股 , 那种疼痛和村赤脚医生用大号针头戳我屁股时差不多 。 赤脚医生是当兵时学的医 , 据说医死了一个人才回村的 。
母亲说::“外婆都老了 , 你还不哭?”
我说:“外婆睡在棺材上做呢?”
母亲说:“外婆白疼你了 , 压岁钱都扔到河里去了 。 ”
我说:“过年 , 外婆还会把我压岁钱 。 ”
母亲压着嗓门说:“屁 , 人都老了 , 谁把你?”
我仰起因疼而有些变形的小脸 , 问:“那我的压岁钱呢?”
母亲说:“做你个大头梦 , 没了 , 什么都没了 。 ”
外婆死了 , 不说话了不能动了也不会再把我压钱了 , 我想起来到外婆跟前把她喊活 , 让她答应再把我压岁钱 。 我那十几条大鲫鱼不能白送啊 。 可我不敢上去 。 想到压岁钱 , 想到大鲫鱼 , 我伤心了 , 嚎啕大哭起来 , 越哭声音越响 , 泪水哗哗地流 , 流过鼻子流进嘴里 。 咸咸的 。 到后来 , 母亲让我不要再哭时 , 我已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哭 。
我拼命地哭 , 直到看见油拉拉香喷喷的红烧肉上桌 , 我才破涕为笑 , 顾不得揩掉脸上的眼泪就往上爬 。 在我吞进一块顶大的红烧肉时 , 我又想起了压岁钱 , 没了 , 那就吃肉吧 , 多吃 , 一定要吃够本 。
舅舅对从镇上赶来的父亲说:“这么多孩儿 , 就数泥巴最懂事 。 ”
我问:“人为什么要死呢?
舅舅说:“竹笋外头的皮不掉 , 里头的笋叶就长不出来 。 人 , 也一样啊 。 ”
我没听懂舅舅说的什么笋啊人的 , 一道韭菜炒鸡蛋上来 , 我的口水流得比眼泪还快还多 。
4
我最高兴的是有了一顶白花花的帽子 , 和梅丫的一样 , 只是别在上面的是黑布条 。 这没什么要紧的 。 到家后 , 我把帽子藏在纸盒里 , 那里头有我的玻璃球、弹弓 。 我这弹弓是上好的桑树桠做的 , 硬度特别强 , 拉皮是阿那在镇上当医生的大大送的输液用的皮管 , 怎么拉都吃得住 。 子弹经我力不大的手射出去 , 拉皮抖动的噼叭声 , 果子飞行的嗖嗖声让我既兴奋又有点儿紧张 。 弹弓是我随身携带的武器 。 我喜欢拉紧拉皮再放出去的动作 。 目标常常是河水和恣意游弋的鱼 , 直到打野鸡之前 , 我从未真正打过动物 。
我手枕着头翘起二郎脚 , 躺在踏倒的芦苇上 , 天空像块纯蓝纯蓝的玻璃 。 我告诉细鸭他们我有帽子啦 。 我等他们问我帽子是什么样的 , 可一阵扑楞楞的声音窜过来 , 使我们像士兵一样跳起来 。
声音是从不远处灰绿色的芦苇丛中传来的 , 我们悄悄地猫着身子边走边观察 。 一只野鸡在芦苇间觅食 , 灰黄的毛印上了芦苇的影子 , 泛着微微的波儿 。
一粒果子穿进野鸡的肚皮 , 稠黏的血染红了那灰黄的羽毛 , 一串串血珠滴落在芦叶上 。 野鸡歪歪扭扭像个醉汉爬起来 , 又摔在地 , 两腿不住地抽搐 。 我见它没死 , 抓起碎砖块想砸 , 但砖块被我举得高高的终究没能落下 。 我改变了主意 , 用蔓藤把它拴在裸露的树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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