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滑溜书院|刘亮程:大地上的家乡( 二 )


赶到沙湾县时 , 后父的遗体已被家人安置在殡仪馆 , 他老人家躺在新买来的红色老房(棺材)里 , 面容祥和 , 嘴角略带微笑 , 像是笑着离开的 。
后来听母亲说 , 半下午的时候 , 我后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来 , 打了包 。
母亲问他 , 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后父说 , 马车都来了 , 在路上等着呢 , 他要回家 。
母亲说 , 你活糊涂了 , 现在啥年代了 , 哪有马车?
后父说 , 他听到马车轱辘的声音了 , 马车在路上来回地走 , 那些人在喊他 , 他要回家 。
又过了几个小时 , 后父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
我后父年轻时在村里赶过马车 , 马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 也许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 , 他听到了那辆他曾经赶过、在乡村大道上奔走多年的马车 , 过来接他了 , 他被那辆马车接回了家 。
后来 , 我们给后父操办那个还算体面的葬礼时 , 我想我们所做的这一切 , 都跟他没有了关系 。 他已经坐着那辆马车回到家乡 。 那个家乡 , 是他从小长到老 , 葬有他母亲和父亲的太平渠村 , 也是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所写的那个地方 。
在县城殡仪馆的喧嚣声中 , 我想远在县城近百公里之外的太平渠村 , 葬有我后父家人的墓地上 , 他早年去世的母亲 , 一定会听到自己儿子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 。 一个儿子的魂 , 在最后那一刻回到了家乡 。
后父是太平渠村的老户 , 几代人的祖坟都在那里 。
我八岁时先父不在 , 十二岁时母亲带着我们到了后父家 。 记忆中我没有去过后父家的祖坟 , 只是远远地看见过 , 有几个坟头伫在村北边的碱蒿芦苇中 , 想起来都觉得荒凉 。 后父是家里的独子 , 每年清明 , 他一个人去上自家的坟 。 我们去上先父和奶奶的坟 。 平常我们像是一家人 , 到这一天突然成了两家人 。
我们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十年 。 这也是我从少年长到青年 , 对我的人生影响最深的十年 。 我工作之后 , 把家从太平渠村搬迁到离县城较近的村庄 , 过几年又搬迁到城郊村 , 后来终于进了城 。
后父跟我们在县城生活了三十年 , 一开始住平房 , 后来住楼房 。 我们居住的环境远比以前的村庄要好许多 。 他跟我们生活的时候 , 也时常赶马车回太平渠村 , 去看他那已经卖给别人的老房子 。 我后父的马车 , 直到家搬进县城前才卖掉 。 他活着时没有抱怨过现在的家 , 也没说过要离开我们回他的村里去 。 但是 , 临死前他说出了要回去的那个家 。
后父的话让我顿时心生悲凉 。 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县城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家 , 那个有儿有女有妻子的家 , 就这样不作数了?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 , 这个家可以轻易被他扔掉 。 他要去回另一个家 , 那个早已没有了亲人 , 只留有父母墓地的荒芜家园 。
那个家是他一个人的 , 那条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 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
他的死分开了我们 , 但我又分明感到他的死亡在连接起我们 。
前不久我去养老院看望老丈人 , 他因脑梗生活不能自理而住进了养老院 。
我陪老丈人在院子散步时 , 碰见一个老奶奶 , 她向我打听去一个团场的路怎么走 。 那个团场的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 却又不知道在哪里 , 便只好对她摇头 。 后来院里的负责人告诉我 , 这个老奶奶在养老院住了七八年了 , 她见人就问去那个团场的路怎么走 , 院里的人都被她问遍了 。 那是她的家 , 自从进了养老院就再没回去过 , 她每天都想着要回去 , 可是 , 没人告诉她那个团场怎么走 。 那个她只记住名字却忘了道路的团场 , 被养老院的人隐瞒起来了 。 养老院成了她最后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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