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滑溜书院|刘亮程:大地上的家乡( 四 )


我平常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 语音中总能听出家乡话的味道 , 这是脱不干净的乡音胎记 。 尤其当我写作时 , 我的语言会不自觉地回到早年生活的村庄里 , 回到我母亲和家人的日常话语中 。
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 。
我写的每一个句子都在回乡之路上 , 每一部我喜欢的书 , 都回到语言的家乡 。
刘亮程|滑溜书院|刘亮程:大地上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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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二十年前的冬天 , 我陪母亲回甘肃老家 。 这是我母亲逃荒到新疆半个世纪后第一次回老家 。 我们一路到酒泉 , 再到金塔县 , 然后到父亲家所在的山下村 , 找到叔叔刘四德家 。
进屋后 , 叔叔先带我们到家里的堂屋祭拜祖先 。
叔叔家是四合院 , 进大门一方照壁 , 照壁后面是正堂 , 堂屋正中的供桌上 , 摆着刘氏先祖的灵位 , 一排一排 , 几百年前的先祖都在这里 。 老家的村子乡村文化保存完整 , 家家的先人都供奉在堂屋里 。 家里做好吃的 , 会端过来让祖先享用 。 有啥喜事灾事 , 会跟祖宗念叨 。 家里出了不好的事 , 主人最怕的是跟祖宗没法交代 。 这是我们的传统 。 祖先供在上房 , 家里人住在两厢 , 祖先没丢下我们 , 我们也没丢掉祖先 。
我在叔叔的引导下 , 给祖先灵位上香 。
那是我第一次祭拜自己的祖宗 , 恭恭敬敬上了香 , 然后磕头 , 双膝跪地 , 双手伏地 , 头碰到地上 , 听见响声 , 抬起来时 , 看见祖宗的名字立在上头 , 都望着我 。 头轰的一下 , 像又碰到地上 。
敬过祖先 , 叔叔带我们到刘氏家族祖坟 。 叔叔说 , 原来的祖坟被村里开成了田地 , 祖坟占的都是好地 , 每家一片 , 新出生的人都没有地种 , 便从先人那里要地 。 我们家的祖宗便迁到叔叔家的田地里 。
叔叔指着最头上的坟说 , 这是刘家太爷辈以上的祖先 , 都归到一个坟里 。
我们跪下磕头、烧香、祭酒 。
叔叔又指着后面的坟说 , 这是你二爷的墓 , 二爷膝下无子 , 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来 , 顶了脚后跟 。 我这才知道顶脚后跟是怎么回事 。 如果一个家族的男人没有儿子 , 得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来 , 等这个儿子百年后 , 要头顶着继父的脚后跟葬在后面 , 这叫后继有人 。
我叔叔又指着旁边的坟说 , 这是你爷爷的 , 后面是你父亲的 , 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儿子 , 逃荒新疆把命丢在那里 , 但坟还是给他起了 。
我看着紧挨着爷爷墓的这一堆空坟 , 想到我们年年清明 , 去烧纸祭奠的那个新疆沙湾县柳毛湾乡皇渠六队河湾里的坟 , 也许只是埋着父亲的一具躯体 , 他的魂早已回归到这里 。
然后 , 叔叔指着我父亲坟堆后面的空地说 , 这块地就是留给你的 。
听到这句话 , 我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 。 我原本认为 , 我的家乡是北疆沙漠边的那个村庄 , 我在那里出生长大 , 甘肃金塔县的那个村庄 , 只是我父亲的家乡 , 跟我没有多少关系 。 可是 , 当叔叔说出给我留的那块墓地时 , 我知道我和我父亲 , 都没有逃出甘肃的这个家乡 。 他为了活命逃饥荒到新疆 , 把我们生在那里 , 他也把命丢在了那里 。 可是 , 家乡用祖坟族谱、祖宗灵位又把他招了回来 , 包括他的儿子 , 都早已被圈定在老家的祖坟里 。
老家用这种方式惦记着他的每一个儿子 , 谁都没有跑掉 。 那天我们坐在叔叔家棉花地中间的一小块家坟中 , 与先人同享着婶子带来的油饼和水果 。 坟地挨着村庄 , 坟头与屋檐和炊烟相望 。 我想能够安葬在这里 , 即使是死也仿佛是生 , 那样的死就像一场回家 。 在自己家的棉花玉米地下面安身 , 作物生长的声音、村里的鸡鸣狗吠声、人的走路声 , 时刻传到地下 。 离别的人世并未走远 。 先人们会时刻听到地上的声音 , 听到一代人来了 , 一代一代的人回到了家 , 那个家就在伸展着作物根须的温暖厚土中 , 千秋万代的祖先都在那里 , 辈分清晰 , 秩序井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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