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ther|老舍散文:我的母亲( 二 )


可是 , 母亲并不软弱 。 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 。 联军入城 , 挨家搜索财物鸡鸭 , 我们被搜两次 。 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 , 等着“鬼子”进门 , 街门是开着的 。 “鬼子”进门 , 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 , 而后入室搜索 , 他们走后 , 母亲把破衣箱搬起 , 才发现了我 。 假若箱子不空 , 我早就被压死了 。 皇上跑了 , 丈夫死了 , 鬼子来了 , 满城是血光火焰 , 可是母亲不怕 , 她要在刺刀下 , 饥荒中 , 保护着儿女 。 北平有多少变乱啊 , 有时候兵变了 , 街市整条的烧起 , 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 , 城门紧闭 , 铺店关门 , 昼夜响着枪炮 。 这惊恐 , 这紧张 , 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 , 儿女安全的顾虑 , 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 , 在这种时候 , 母亲的心横起来 , 她不慌不哭 , 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 。 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性格 , 也传给了我 。 我对一切人与事 , 都取和平的态度 , 把吃亏当作当然的 。 但是 , 在做人上 , 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 , 什么事都可将就 , 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 。 我怕见生人 , 怕办杂事 , 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 , 我便不敢不去 , 正像我的母亲 。 从私塾到小学 , 到中学 , 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 , 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 , 也有毫无影响的 , 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 , 把性格传给我的 , 是我的母亲 。 母亲并不识字 , 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 , 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 , 好帮助母亲 。 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 , 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 。 可是 , 我也愿意升学 。 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 , 饭食 , 书籍 , 宿处 , 都由学校供给 。 只有这样 , 我才敢对母亲说升学的话 。 入学 , 要交十元的保证金 , 这是一笔巨款!母亲做了半个月的难 , 把这巨款筹到 , 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 。 她不辞劳苦 , 只要儿子有出息 。 当我由师范毕业 , 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 , 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 。 我只说了句:“以后 , 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 。 我入学之后 , 三姐结了婚 。 母亲对儿女都是一样疼爱的 , 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 , 她应当偏爱三姐 , 因为自父亲死后 , 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 。 三姐是母亲的右手 , 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 , 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 。 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 , 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 , 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 , 天气很暖 , 大家都怕她晕过去 。 可是 , 她挣扎着 , 咬着嘴唇 , 手扶着门框 , 看花轿徐徐的走去 。 不久 , 姑母死了 。 三姐已出嫁 , 哥哥不在家 , 我又住学校 , 家中只剩母亲自己 。 她还需自早至晚的操作 , 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 新年到了 , 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 , 不许过旧年 。 除夕 , 我请了两小时的假 , 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 。 母亲笑了 。 及至听说我还需回校 , 她楞住了 。 半天 , 她才叹出一口气来 。 到我该走的时候 , 她递给我一些花生 , “去吧 , 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 , 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 泪遮迷了我的眼 。 今天 , 泪又遮住了我的眼 , 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 。 可是 , 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 , 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投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 , 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 。 我廿三岁 , 母亲要我结婚 , 我不要 。 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 , 老母含泪点了头 。 我爱母亲 , 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 。 时代使我成为逆子 。 廿七岁 , 我上了英国 。 为了自己 , 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 。 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 , 我还远在异域 。 那天 , 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 , 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 , 很早的便睡下 。 她想念她的幼子 , 而不便说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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