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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代的乡村 , 母亲和父亲一样算是有文化的人 , 论起来 , 母亲文化更高一些 。 父亲因地主成分被迫中止读书 , 母亲退学则是外祖父的无用观念 。 我少年时 , 母亲常常和我说起 。 如果可以读下去 , 人生或是另一种色彩 , 但许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 待我读了师范 , 母亲再没说过 。 那个梦终如花瓣凋零 。 母亲俊俏 , 但乡村长得美的女人多的是 , 如果让子女评说 , 没有哪位儿女认为自己的母亲相貌丑陋 , 可即便这样 , 如果我当面夸母亲 , 母亲也该开心的 。 遗憾的是 , 我做过许多令母亲开心的事 , 但从未夸过她 。 在意识深处 , 似乎夸母亲貌美是不敬的 。 羞怯缝住了我的嘴巴 。 在一遍遍思念她时 , 我万分后悔 , 最轻易做到的 , 恰恰没做 。 为什么不夸夸她呢 , 哪怕只一次 。 除了羞 , 我想 , 可能是觉得我的夸并没那么重要 , 且那不是母亲特别的地方 。 母亲出众在于她的文化和才艺 。
母亲做过生产队的出纳 , 若说出这一职务的职权 , 可能会引来哄笑 。 但彼时 , 是身份和能力的象征 , 是有光环的 。 当然 , 队里也实在难找这样的人才 , 不然也不会轮到母亲 。 待有人能接替了 , 母亲便被卸去职务 。
母亲还代过课 , 那也相当了得 。 她代课的自然村距我们村有六七里的距离 。 没有自行车 , 来回步行 。 那段日子母亲心情极好 , 不要说六七里 , 就是十里二十里 , 她也不会累的 。 待有人能接替 , 母亲的任教生涯便结束了 。 没有几个人记得她当过出纳 , 但教过的学生都记得她 。 某年 , 我和母亲锄地时迎头遇上那个自然村的某某 , 那人停住 , 很恭敬地叫了声赵老师 。 母亲愣了一下 , 才应答 。 美好的记忆被唤起 , 母亲脸上浮现彩霞 。 边锄地边和我讲这个学生如何 , 那个学生又如何 , 好像他们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 其实不是 。 母亲兴奋得有些过 , 许多年后 , 我才明白她为何那么高兴 , 绝不仅仅是美好两字可以涵盖 。
母亲擅长画、剪窗花 , 这不由公家定 , 没有谁从她手里夺去 。
每年春节前一个月 , 家里便人来人往 , 络绎不绝 。 多是女人 , 也有男人 , 都夹着红纸 , 除了自家 , 有时还捎带邻居的 。 母亲直接问 , 画什么呀?有的会让母亲看着画 , 什么都行;有的细心 , 说去年画的喜鹊登枝 , 今年画别的吧 。 急的 , 母亲当下就画了;不急的 , 母亲会留下慢慢画 。 我喜欢看母亲画 , 有时还按她的要求将红纸叠成方形或长方形 。 煤油灯昏暗 , 母亲头埋得很低 , 我想看得清楚些 , 脖子也伸得长长的 , 尽量不碰到母亲 。 但有时太出神了 , 超过了观众的领地 , 母亲画得专注 , 也未注意到 , 头与头碰在一起 , 母亲笑一笑 , 我赶紧退缩到原来的位置 。
树木、花草、日月、星辰、百鸟、蝴蝶……在漆黑的乡村夜晚 , 在土炕上或生长或绽放或吟唱或飞翔或东升西落 。 母亲没正式学过绘画 , 除了个人喜好 , 我想也是逼出来的 。 如果乡村有会画的 , 她或许就不画了 。 所以她的技法是野路子 , 没章法 , 全凭感觉和悟性 。 她画登枝的喜鹊 , 是从脚画起 , 然后是身、双翅、头颈和尾巴 , 而画在空中飞翔的喜鹊 , 则从喙画起 , 喙上自然叼着花什么的;若画互相凝视的喜鹊 , 则从眼睛画起 , 然后是头、身、尾 。 如果说特点 , 我想就是自由随意 。 有一次 , 她问我想画什么 , 我想了想说画马 , 她说那不行 , 马蹄那么硬 , 还不把玻璃踢碎 。 我认为她不会画马 , 所以找出这样的借口 , 没料被她看破了 。 母亲说马就马 , 然后就画了 。 是长翅膀的、飞在空中的马 。 我惊得瞪大了眼 ,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长翅膀的马 。 我以为母亲乱画 , 那窗花没给别人 , 贴在我家的窗户上 。 多年后 , 我意识到母亲信马由缰的观念 , 其实是前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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