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ther|胡学文:时间里的母亲( 四 )


冬闲是个伪词 , 至少对乡村的女人们而言是这样 。 没有集体劳动 , 男人们可以吹牛聊天 , 打牌喝酒 , 但女人们不行 , 一家老小的鞋帽衣服 , 都在等着 。 这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 。 其中做鞋最耗时 。 先是粘鞋帮 , 要用面熬糨糊 , 不能太稠 , 否则粘不匀 , 也不能太稀 , 那会粘不牢 。 然后把提前剪好的破布一层一层叠加粘在一起 , 用石头压在炕头 , 干透后再用针线缝 。 鞋底更难做:把剥下来的麻搓成绳 , 绕到用动物骨头或木头做成的绳棒上 , 鞋底的粘法与鞋帮相同 , 但比鞋帮厚许多 , 要分两次才能粘好 , 而且因为厚 , 缝纳的针脚须细密 , 否则鞋底不结实 。 纳鞋底极枯燥 , 因用劲儿勒 , 手背都要套个布套 , 否则几下手背就青了 。 冬日的夜晚 , 母亲纳鞋底的声音伴我入睡 。 一觉醒来 , 母亲在纳;又一觉醒来 , 母亲还在纳 。 我不知她几时睡的 , 又是几时起的 。 我于1984年考入张北师范 , 上师范的头一年 , 穿的还是母亲做的布鞋;而母亲做的棉裤 , 我一直穿到成家 。
母亲嫁给父亲时 , 基本什么都不会 , 但一样又一样 , 或被动或主动 , 她都学会了 。 后来进城 , 她学会了做生意 , 学会了讨价还价 。 岁月染白了她的头 , 她亦在岁月中证明了自己 。
5
来 , 尝尝!
某次坐火车 , 对面的妇女撕开小袋的面包让小孩吃 。 那小孩扭着不配合 , 妇女如是哄劝 。 我突然想起母亲 。
蒸馒头放碱是很关键的步骤 , 碱大发黄 , 碱小则酸 , 母亲掌握不好 , 这和画画不同 , 想象派不上用场 , 母亲的窍门是烧碱蛋 。 待面揉好后揪一小块放在灶里烤 , 有点像烤面包 。 碱蛋上难免沾了柴火和灰 , 但拍打几下便光滑而干净 。 若是碱小 , 就再往面团加点儿碱;若是碱大 , 就让面团多饧一会儿 。 这是个笨办法 , 但有效 , 不怕麻烦 , 还可以烧两次碱蛋 。
母亲每次烧碱蛋 , 我便虎视眈眈地守在旁边 。 那时 , 我总感到饿 , 好像胃里装了大铲子 , 吃进的东西都被铲跑了 。 母亲掰碱蛋察看过 , 便塞给我 , 仿佛怕馋嘴的我不好意思 , 每次都要说 , 来 , 尝尝碱大小!有时还问我 , 怎么样?似乎我的评价多么重要 。 我不说大 , 也不说小 , 香喷喷的碱蛋两口就被我吞进肚 , 哪顾得上品尝?含糊地唔一声 , 算是应答 。
母亲擅长做莜面 , 推窝窝、长鱼、扁鱼、三下鱼、黑山药鱼、锅饼、纯面傀儡、山药傀儡、山药饼、山药饺子、行李卷、摩擦擦、压饸饹……坝上莜面有四十余种做法 , 母亲几乎都会做 , 在这方面 , 母亲无师自通 , 且有创新 。 比如她用熟土豆捣成泥团蘸汤料吃 , 我在他处从未吃过 。 莜麦耐寒抗旱 , 是口外种植最广的作物 , 被誉为口外三宝之一 , 一个又一个日子是靠莜面的喂养前行的 。 那时 , 我奢望着天天能吃上白面馒头 , 终于如愿了 , 却觉得还是莜面好吃 。 母亲更是这样 , 在县城居住的日子 , 隔天便要吃一顿莜面 。
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 , 玉米面是主粮 。 虽然种的是小麦和莜麦 , 但交完任务粮 , 所剩无几 。 在粜粮的同时 , 买回玉米面 。 对这个陌生的品种 , 母亲很快就学会了蒸玉米面窝 。 自然不乏创造 , 如玉米面傀儡、玉米面摊饼、玉米面糕、玉米面饺子 。 她的创造是逼出来的 , 因为我们兄妹三人都不喜欢吃 。 母亲当然也不喜欢吃 , 但每次她都装出香甜可口的样子 , 有时故意咂出声音 , 就像她吃的是山珍海味 。 有一次 , 弟弟吃了几口嫌难吃 , 便摔了筷子 , 母亲很生气 , 拍了弟弟一掌 。 她对食物心存敬畏 , 可以不吃 , 但不能说难吃 , 说难吃就是对粮食的大不敬 , 是对赐予食物的上苍的大不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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