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贾平凹:人需要奉承(14)
父亲也常钓鳖 , 村里就他一个人钓鳖 。 绣花针穿点线 , 弄一条鸡心什么的做饵 , 晚上放到河里早上去收 , 一根针一只鳖 , 小的他不要 。 接下来炖鳖 , 水开了后 , 把鳖扔进去 , 死劲摁住釜冠 , 只听锅里一会儿是鳖爬锅的嚓啦嚓啦声 , 一刻儿是它撞锅的通通声 。
我说:“跺了头再煮 , 鳖没这么疼 。 ”
父亲说:“那不好吃 。 ”
起锅时什么也不放 , 汤白白的稠稠的 , 有点儿像我小时候喝的奶 。
父亲说:“这样吃补身子 。 ”
父亲又说:“有点麻油最好了 。 ”
我家就父亲吃鳖 , 村里也只父亲一个人吃鳖 。 大家在路上捉到鳖全往我家送 。 父亲在村里头是个人物 , 多少和他敢吃喜欢吃鳖有关点关系 。 吃完了 , 父亲把鳖骨搭成许多老虎、猴子、飞机什么的 , 样样都像活的 。 挂在屋梁上 , 风一吹 , 相互碰到一块儿的声音好听着呢 。
后来有一天夜里 , 我从睡梦中醒来时 , 看到黑不隆咚的屋顶游荡着无数的鬼怪 , 发出了母亲说成叫魂的喊声 。 父亲只得把这些玩意全送人了 。 但以后的好多天 , 我还是常做些让我怕得要死的梦 。
没下雨的前半月 , 天热得要死 。 大人们忙着从河里挑水往田里倒 , 地头田间流动着古铜色的皮肤大花的裤头 。 地和我口干时一样 , 怎么喝都不解渴 。 我头顶着篮子在知了狂躁蛮横的叫声的海洋里游向细鸭家 。
半路上 , 和我一样光溜溜的细鸭老远就喊我:“泥巴 , 泥巴 , 快没水了 。 ”
小河西边的芦苇都爬上了岸 , 干巴巴的身子和地里的庄稼一样弯着腰 , 芦叶被太阳烤成一卷一卷的 , 时不时还有芦杆裂开的噼叭声 , 跟炒豆似的 。 它们在和阳光吵架 , 在向河水告状 。 小河 , 犹如奶奶干瘪的乳房 。 甜滋滋的乳汁 , 几乎被狗日的太阳吸干了 。
我们跳进一段断开的洼塘 , 一人手里抄一把芦苇在水里来回跑来回搅 , 黑黝黝的淤泥渐渐泛上来 , 河水很快变成了墨汁 , 而我们都成了醮满墨汁的毛笔头 。 当我们快累得不行时 , 鱼开始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露出可爱的肚皮 。 我们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拣大的拾 , 比我们在地里拾麦子还容易呢 。
我扛着大半篮子鱼家去 , 母亲还没收工回来烧中饭 。 我想这么多鱼吃不了 , 也没吃头 , 不如送点给外婆 , 说不定过年时会多给我压岁钱 。
外婆家离我家隔一个村 , 我要走近一小时 , 母亲却常说:“不远 , 大嗓子喊一声 , 你外婆听不到 , 你舅舅肯定听进 。 ”我洗了十多条最大的鲫鱼装在淘篓里 , 向外婆家颠去 。 到了外婆家门口的晒场上 , 我喊外婆 , 喊了好几声 , 才听到从屋里传来外婆断断续续的像蚊子叫的声音:“谁 , 谁呀?”
我说:“我啊 , 泥巴 。 ”
外婆说:“噢 , 泥巴呀 , 送东西来了 。 ”
我说:“是鱼 , 大鲫鱼 。 ”
外婆说:“噢, 是大西瓜啊 , 进屋吧 。 ”
我推开明间大门 , 一股潮潮的冷冷的气味向我涌来 。 一口架在长板凳上的棺材横在我眼前 , 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 。 我腿脖子一下子抽筋了 , 可我还跑得动 , 我跑得飞快 , 和躺在草窝里睡觉的兔子被我们发现了一样 。 我一直跑到晒场看不见棺材的地方 。
棺材 , 爷爷奶奶也有 , 专门用一间房存着 , 我从来不敢一个人进去 。 那年 , 爷爷过六十大寿 , 叫了两个木匠说是做寿材 。 那几天爷爷把木匠盯着紧紧的 , 木匠每刨一根木头都要到爷爷笑着点点头才算好了 。 有几次 , 爷爷着急了 , “这木头上还有这么多倒刺呐 , 不行不行!”
爷爷说:“不要太大 , 现在只要我能躺得下去就成 , 人越老这个头就越缩得多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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